暮色四合,太阳已完全落下山头,只余下一点昏黄天光。
回到无名山时,柳凝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出神,听见他的脚步声,急忙迎了上来。
“你去哪儿了,怎么才回来?”
他语气急切全不复以往的从容,只是秦墨心里装着谢凭澜最后说的那些的话,也就不曾注意到这些。
柳凝看不见他复杂的目光,可迟迟听不到回答,不禁有些心慌。
“阿墨?你怎么不说话?”他虚空抓了两下方才碰到秦墨的衣袖。
秦墨反手扣住他的腕子,向下钻入指缝,十指交缠。
“我……我见到谢凭澜了。”他到底没说自己去了上清门的事,“师兄,若你身上蛊毒有法子可解……”
柳凝握着他的手蓦然收紧,“他想让你做什么?”
秦墨缄默片刻,将手举到他眼前,指尖微微蜷曲,在伸手触碰和缩回来之间犹豫不决。
“阿墨。”柳凝似有所感,眨了眨眼,捉住那只踌躇的手,“别做危险的事好吗?”
即便不说,柳凝也能轻易猜到谢凭澜的目的。
在秦墨决定告诉他遇到谢凭澜这件事的时候,他就注定会知道真相。
“只是看不见而已,我已经习惯了,你没必要为此冒险。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,只要你在,宗门还有旁的事我都可以不去理会。”
害怕美梦破碎的,从来都不只有秦墨一人。
“如果你非做这件事不可……那就带我一起去。”
一个“好”字卡在嗓子眼,险些脱口而出。
秦墨长长出了一口气,上前索求了一个拥抱,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扬声道:“先进去吧师兄,我今日带了好些书回来,可以把书房填满了。”
柳凝帮着一起将带回来的书归置到架子上。
拿到书册的那一刻,他忽然笑了一下,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普通的书他根本看不了,需得特殊加工过,能用神识查看的书册才行。而枕流峰的那些书里,多少都留有他神识的印记。
先时秦墨未曾说是在哪里遇到谢凭澜,现下倒是全清楚了。
秦墨尚不知自己偷偷跑回去的事已经被发现了,想着苦叶两生花的事情,满心惆怅。
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,柳凝身上的毒愈发严重,哪里只是看不见而已。
秦墨根本不可能拒绝谢凭澜的条件,此事可以说是势在必行。
“陪我出去走走吧。”柳凝叹了一声,将他傻乎乎的师弟牵了出去。
无名山的山顶有些荒凉,只稀疏生了几棵树木,怪石嶙峋。
风有些大,柳凝站在崖边,仿佛随时便会随风而去。
“以你如今的实力,对上商行阙有几分把握?”
秦墨诚实道:“五成把握能赢,但若想杀了他,只怕会更难。”
柳凝抿唇陷入沉思。
“我查阅过藏书阁所有典籍,此蛊根本无法可解,唯一的解药苦叶两生花早已灭绝。”
除非作为药引的秦墨身死。
但这个结果是柳凝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。
“谢凭澜有苦叶两生花。”
这个条件太诱人,他根本无法拒绝。
柳凝也总算明白,他为何如此坚定,非去不可。
“今夜的星星多吗?”他忽然这样问道。
秦墨不明所以,抬头望了望漫天星辰,“多,很多。”
“那你数给我看吧。”柳凝道,“数到一千,我们就回去。”
回上清门,去找谢凭澜。
……
谢凭澜如何从商行阙手中逃出来的不得而知,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,本该被秦墨这个逆徒杀死的谢掌教,其实并没有死。
也不知他是如何同仙门百家解释的,总之等秦墨再一次回到那天失控带走柳凝的大殿时,那些嚷嚷着要杀死他的人,一个个都变得极为客气。
不过十几天的功夫,秦墨在他们嘴里,就从十恶不赦的小魔头,一下变成了忍辱负重为母报仇的孝子。
只差没在他脑门上刻几个字:正道的光。
“我已经不是魔尊了吗?”秦墨十分怀疑。
[名存实亡。]系统评价道。
他不欲同这些人假意寒暄,只露了个面就和师兄回枕流峰去了。
谢凭澜倒是游刃有余,即使一百余年未曾露面,照样如鱼得水。不论其他,在做掌教这件事上,他确实比柳凝要称职得多。
商行阙如今就在或渊,依谢凭澜的意思,未免生变,此行宜早不宜迟,越快动身越好。
秦墨对此没什么意见,不料临行前柳凝蛊毒发作,一下子哪儿都去不了了。
谢凭澜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,“可要推迟一日再走?”
“不必。”秦墨冷声拒绝了他的提议,随后让人找来了薛灵霜。
“薛姑娘,可能又得麻烦你了。”
秦墨这次没戴面具,但说话声音一响,薛灵霜便认出来了。
“莫前辈?”
秦墨点头认下,道:“我们很快就要离开,届时阿凝身边无人照顾,烦请薛姑娘看护一二。”
说着,递给她一个小瓷瓶,嘱咐她在柳凝难受时喂上一点。
薛灵霜的好处,就是从不多话,点点头说:“我记下了。”
[你是故意的吧。]系统肯定道。秦墨没有承认,但也没有否认,“这次要是我不小心死了,是不是就彻底没救了?”
系统被勾起不好的回忆,怒道:[不然呢?什么都没赚到,能量全浪费在你身上,再重置一次你不嫌烦我还累呢!
秦墨难得没有呛声,结果10086反而不自在了。
[正好,你要是真死了,咱俩彻底解绑,再也不用做这个破任务了。
他笑了笑,说:“我可不想死。折腾了两回,若只换来这十几天,那岂不是亏大了。”
余生还很长,他得活着回来,和师兄共渡。
此次讨伐,声势之浩大,比起谢凭澜一战成名的那次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可也是因为那一战,谢凭澜这个原本最有希望渡劫合道的天之骄子,直接跌落了一个境界,从此再无进境。
或渊位于魔族腹地,要想进去,免不了和魔族的人起冲突。人多势众,谢凭澜一定要拉着仙门百家的人一起过来便是这个道理。
商行阙这个老妖怪不愧统领了魔族数千年之久,威慑力比起不干正事的秦墨不知要高了多少。
魔修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,即便是面对秦墨,他们照样前仆后继,毫不手软。
还真如系统说的那样,他这个魔尊,早已名存实亡。
他们花了三天的功夫到达或渊,这里的阴煞之气浓郁非常,寻常人根本待不住,因此留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。
唯有秦墨,宛若蛟龙入海,却寒更是兴奋得无以复加。
“我就知道,你肯定还会回来的。”商行阙的笑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,让人摸不清方向,“关了我一百多年还不够,如今又要再杀我一次吗?”
话音落下,商行阙一袭红衣出现在他们眼前,配上那张风华绝代的妖冶皮相,对于一个男人来说,着实过分艳丽了。
谢凭澜面对这个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,格外惜字如金。
他一字一顿道:“死不足惜。”
商行阙笑意不减,“那我一定拉你陪葬。”
“废话真多。”秦墨打断他们旁若无人的调情,魔气外放,提刀向他砍去。
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吗?
今日这里是属于秦墨和商行阙的战场,至于其他人,帮不上忙,也没人需要他们帮忙。
半步渡劫的秦墨,只一刀便足够引起商行阙的重视。
他显然也清楚,秦墨是可以真正杀死他的人,脸上笑意收敛,神色变得凝重起来。
两股同源的魔气碰撞在一起,压得其他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,不得已向后退去,离二人越来越远。
十几招过后,商行阙脸上留下一道血痕。
他伸手擦了一下,放到嘴边舔舐干净,眼中划过厉色,“看来当初就不该让你出生。”
秦墨淡淡道: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。”
事实上,秦墨不见得有多轻松,他先前对柳凝说的五成把握,没有半句虚言,可倘若商行阙要和他拼命,他也一定拼不过。
因为他惜命。
商行阙忽然瞥了一眼谢凭澜,大约是想起自己说要拉他陪葬的话,忽然改变方向,朝谢凭澜抓去。
秦墨犹豫了一下,还是决定出手拦下他,不料对方竟然将兵刃脱手,用作暗器朝他掷过来。
他不得已侧身避开,可却寒已经将积聚的魔气劈了出去,这一侧身,攻击便全落到了谢凭澜的方向。
半步渡劫用尽全力的一招不是那么好接的,谢凭澜沉疴未愈,即便死不了,恐怕也落不了好。
电光火石之间,一抹红色冲过去替他挡下了这一招。
只见商行阙吐出一口鲜血,顺势倒进对方。
谢凭澜满脸惊愕,下意识便将人接住了,张了张嘴,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。
这是玩的哪一出?
虐恋情深?
秦墨看得愣住了。
二人抱在一起,宛如最亲密的情人,但与此同时,这也是个极度危险的距离。
谢凭澜此刻若是有心想杀他,可谓轻而易举。
可他犹豫了。
然而下一瞬,商行阙的手便洞穿了他的胸膛。
“一百多年了,阿澜,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。”商行阙怜悯地看着他,嘴角的笑不知是得意还是嘲讽。
他有很多种办法杀死谢凭澜,却偏要用最诛心的一种。
玩弄人心对他来说,就像是一种乐趣。
谢凭澜死死瞪着他,用尽全部的力气拽着他的领子,眼中既是痛恨,也是痛苦。
只是不知这份痛苦究竟来自于身上还是心里。
“……商行阙!”殷红的血不断从他嘴角流下,嗓子里发出崩溃的嘶吼,“啊啊啊——”
“杀……了你……我要……杀了你!”
“不是说了吗,我会拉你陪葬的。”
商行阙发出桀桀的愉悦笑声,又忽然间低头故作伤感拭去他的泪水,“别哭,很快就不疼了。”
[他……好变态。]系统被惊到了。
秦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一瞬间浑身发凉。
他不同情谢凭澜,但有句话谢凭澜说得对,这个人死不足惜。
事情发生得太快,秦墨只来得及震惊,随后想到谢凭澜还未将苦叶两生花交给他,连忙冲上去将他从商行阙手中抢了过来。
“苦叶两生花呢?快告诉我在哪!”
谢凭澜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,双目失神,只是不断念叨着要杀了商行阙,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。
“杀……杀了……”
他声音渐息,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咽了气。